太极殿上卖卦

第八章：王佐

刘晔听到那个声音，就如同大晴天被一个惊雷击中了一般——那个声音，他竟然觉得那么熟悉，思绪又飞回到几年前的那个初春，他躺在河边的泥泞土地里，听见一个少女的声音：“小妹，快来看，这里有一个死人。”

他停下脚步，楞在那里，嘴唇有些颤抖，过了许久才问出来：

“你，你是……”

那个少女没有看他，反手把刘晔的短剑挂在腰里，又看着手中提着的少年问他：

“跟你说了多少遍，饿了就来找我，为什么还偷人家的东西？”

那个少年哭丧着脸，低着头嗫嚅道：

“阿姊，你放了我吧！我……我没有办法，阿母病了，我想给她买药……”

那个少女听他这样说，松开了提着他领子的手，那个少年脚一着地就想跑，又被少女一把拉住：

“你在家等着，我等会和仙师说说，让他给你阿母看看。”

那个少年点点头，转身就头也不回的跑掉了，少女目送着那个少年远去的背影，一直也没有转过来。

刘晔忍不住走上前几步，轻轻的握住她的手臂，叫道：

“阿姚……是你么？”

少女回过头，刘晔才看到她脸上已经满是泪水，但是嘴角却带着微微的笑，她仔细打量了一下刘晔，才说：

“阿晔，真的是你？这把剑……你怎么都长这么高了？”

刘晔和她分别之时还是个个子矮小的少年，站在那里还要比阿姚低上半头，如今几年过去，阿姚也只到他肩头了。他看阿姚的样子，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，还是圆圆的脸，笑起来弯弯的眼睛，看上去衣着整齐，好像也没有受什么苦的样子，他才放下心来，忙问：

“我前几年还遣人去寿春找过你们，都一直没有找到，你和小妹跑到哪里去了？”

阿姚低头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，才对着刘晔说：

“你去找过我们？使君死了以后我们几家都无处可去，幸而遇到于仙师将我们收留了，我们跟着他一路来到吴郡，小妹体弱不耐长途跋涉，嫁在寿春附近了，你没有找到她么？”

“于……仙师，是什么人？”

刘晔正纳闷着，又听她说小妹已经嫁了人，忽然没有来由的感到有些紧张，也顾不上什么仙师了，忙问：

“那你呢？”

“我怎么了？我挺好的。”阿姚有点纳闷的回答说。

刘晔摇摇头，又道：

“不是，我不是问这个，你有没有嫁人？小妹都……”

阿姚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想问自己是不是也嫁人了，又仔细想了想，忽然想到了什么，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，也不再看刘晔，转过头去硬硬的说了一句：

“没有。”

刘晔松了一口气，但是看她又不理自己了，也觉得有些尴尬，一时两人都安静也下来，谁也没有再说话。

好在鲁肃听了刘晔指挥，这会正从巷子的另外一边追了过来，正看见刘晔和一个姑娘站在那里，两人也不说话，姑娘的眼圈红红的，好像刚刚哭过的样子，腰里挂着刘晔的短剑。这个情景让他感到有点头晕，不知道是什么情况，只能小心的问道：

“阿晔，就算是这女子抢了你的剑，你欺负她做什么？”

阿姚听他这么说，很不服气的叫道：

“谁偷他剑了，是我帮他把剑追回来的……”

刘晔看到鲁肃误会，忙解释道：

“不是的不是的，不是她抢的剑，她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位朋友，正好在这里碰到，我小时候还蒙她救过一命呢。”

鲁肃这才明白过来，点点头，又想了想问：

“你好像说过的，是寿春卖符的那对姊妹么？”

“正是！”刘晔答到。

“那倒真是奇遇了，你找了她们这么久也没有消息，哪想到在这里碰上？你们如今也住在曲阿？”

刘晔听见他这么问，也忙看着阿姚，好像询问的样子，心里还在暗暗高兴阿姚没有嫁人。阿姚见他是刘晔的朋友，又问起自己近况，便答道：

“如今仙师都在吴郡往来，我们也就跟着他了，现在他正在这里给郡中士兵疗病，我们也就暂住曲阿了。”

鲁肃听了正在点头，就听刘晔又问了一遍：

“郡中的士兵？”

阿姚点点头，不解的看着他，鲁肃也奇怪他在意这个干什么。刘晔想了一会，忽然笑了，对鲁肃道：

“子敬，评语的事，有办法了！”

 

太守许贡的宴会上，可谓是高朋满座，刘晔恭敬的坐在末位，心中颇有些惶恐，除此以外他也担心着鲁肃和阿姚，不知他们的行动是否顺利。宴会的主角当然是那两位名士——许靖和许劭兄弟，二人虽是兄弟，但是互相却不接一言，只管与其他前来奉承的人饮酒，偶尔眼神相交，也马上厌恶的扭过身去，看来传言中二人不和已久，乃至于互相攻击打压也都并非虚言。

刘晔顾不上去看他二人表演，正在东张西望的观察四周的情形，忽见一个人大摇大摆的走来，略微一揖，便径直走到上位的太守许贡之旁坐下，也不言语就一个人喝了起来，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的安静了，看着那个奇怪的人，刘晔更是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：

“你你你你！你怎么在这？”

来人正是郭嘉，他半路失踪以后一直都没有踪影，虽然到了曲阿鲁肃也派人到处打听叫郭嘉的人，然而几天过去都没有一点消息，刘晔已经沮丧起来，以为郭嘉肯定已经陷于贼手，连命都不知道还在否了，如今他却奇迹般的出现在这个宴会上，旁若无人的走出来喝酒！这个人本来就一直神神秘秘，从来一说到自己的身世便顾左右而言他，当初仅凭书信一封便留在了刘晔家中，刘晔也从未听父亲提起过书中的内容。这个人究竟是谁？刘晔难免满腹狐疑。

想着这个问题的当然不止他一个，其余的来客也在窃窃私语起来，许劭站起来，一甩袖子问：

“这人是谁？如此无礼！可是使君的客人？”

许贡扭头看了看坐在身边神态自若的郭嘉，摇摇头，站起来道：

“失礼失礼，此位客人昨日登门有事与我商量，现下正好想听听诸位之见。”

许劭这才又耐着性子坐下，继续听他说：

“诸位应有耳闻，这曲阿城外有一伙贼人，占据山林无比猖狂，攻劫村舍，连州郡的将士也常常受其骚扰，我数度欲发军剿灭都未果，昨日这位郭先生来见我，说是已经说服贼人头目二名杀了贼首，欲携贼众投曲阿为民，我尚未拿定主意，诸位以为此事如何？”

这件事情一说完，刘晔听得都愣了，说服贼人头目二名……这，这也太夸张了吧！顿时宴中之人都炸开了锅，议论纷纷，一时也听不出谁说的是什么，直到一直坐在那里没什么表情的许靖咳了一声，众人才慢慢安静下来，只听他说：

“若有此事，那也是很好，还有什么犹豫？”

许劭本来还未答言，听他这么一讲，马上就要反对起来：

“这伙贼人如此凶恶狡猾，怎么会安分生活？况且这个姓郭的又是什么人？万一是贼人派来的奸细，来这里使诈，想进城中攻劫又如何是好？使君不可听他胡说！”

许靖冷笑一声答到：

“既然是要入城中为民，哪有持械之理，况且城中有州郡的将士，他们如何攻劫又如何撤退？可笑！”

“你竟如此短视，莫不是要害使君？”

“你满嘴胡言乱语，我看就是要和我作对！”

许劭听到这里，便冲上去举手要打，许靖一把抓住他的手臂，二位名士眼看就要扭做一团，场面可笑至极，满座之人除了郭嘉还在那里边看边笑的喝酒，其余人反应过来，连忙拉架的拉架，劝慰的劝慰，一时间乱成一片。

正乱的不可开交，添乱的就又来了，只见堂外几个宾客冲了进来，边跑边叫：

“使君！不好不好，外面有一伙人打了进来，我们也抵挡不住！”

许贡吓得一下站起来，怒视一眼郭嘉，平复了一下心情才说道：

“急什么，郡中的兵将呢？可着人去调了？”

话还没有说完，就又有几个人胡乱喊叫着跑了过来：

“不好了不好了，郡中兵士大部分都腹泻不止，无法行动，只有几百个人还能勉强起来，又被一伙人阻在半路，都打的快虚脱了！”

“什么？”许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，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事情？简直是不可思议！他气急败坏的一把揪住郭嘉的衣领叫道：

“你到底想干什么？”

“我？真的不是我！我什么都没干！”

郭嘉一脸无辜的说，过了一会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，扭头看了一眼刘晔，也不再说话了。许贡正想说让他去劝劝贼众，就见几个宾客跑过来，推着他就走，边推边说：

“人已经快打进来了，使君还是先避避再说！”

许贡也只好放下郭嘉，招呼众人先行退避，再想法御敌。剩下的客人一见许贡这么说，都有些慌乱起来，推推搡搡的就往堂后跑去，许靖和许劭到了这个时候才住了打，互相哼了一声，起身要走，刘晔见状一把拉住了许劭的袖子，道：

“先生莫走，我还有事！”

许劭被他拉住，听见外面喊声都近了，着急的说：

“你有什么事等会再说。”

“不行不行，我有急事，你不能走！我这次来是想请您给个评语的，上次我都说过了！”

许劭急的一把抽出袖子，就想往堂后跑，边走边说：

“等会再说，先去避避！”

刘晔看他走脱哪肯罢休，两步转上前去直接躺在他身前地上，双手抱住他的腿，再不让他行动，道：

“不行，您现在就说吧，反正我这样回去父兄也不饶我，我也不想活了……干脆被他们打死算了！”

许劭这时真是想一脚踹死他，然而他既没有这个体力，也没有这个胆量，只能坑坑巴巴的说道：

“你你你……好吧……王……王佐之才？”

刘晔听他竟然说了，忙抬头去看，只见人都跑的差不多了，四周一片狼藉，满地都是滚着的杯盘，就只有郭嘉还坐在那里悠闲的喝酒，边喝边看着他笑，他忙问：

“郭先生，刚才的话你听到了么？”

郭嘉大笑了几声道：

“听见了听见了，我他日定帮你传扬出去，连情形都说的一字不差！”

刘晔瞪了他一眼，郭嘉才点点头，又说：

“好的，不说情形就是了，评语定是一字不差。”

刘晔这才放开了手，许劭一脚踩在他的身上，踉跄着跑了出去。他站起身，拍了拍身上，正要和郭嘉说话，就见几个人从堂外跑来，领头的正是几年以前抓他的陈义，后面跟的是一些当年和阿姚一起逃回来的流民，刘晔都还依稀认得。后面鲁肃跟着跑了过来，他喘着气问：

“那个许劭呢？跑了？”

刘晔点点头，他气的一跺脚道：

“看来还是慢了一点，竟没混上评语！”

刘晔还未答言，就听见郭嘉拍了拍手道：

“精彩精彩，你们这一出让我想到一个人。”

刘晔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，鲁肃却好奇的问了起来：

“谁？”

“兖州牧曹操。”

“他那个评语也是……”

“逼的！”

“不过……”刘晔插言道：

“说服贼人头目是怎么回事？我看他们跑的这样快大概是因为这个。”

“咳咳，误会误会……”郭嘉又开始敷衍起来：

“不过说起来，这个王佐之才的评语，听起来甚是普通！”

“还想怎样？他急着走呀，哪能说那么多话呢！”

 

几日之后，刘晔完了在曲阿的事，和鲁肃商量着要各自归家了，善后的事情一律交给了郭嘉，他们之前想好的应对之策反而没有用上，郭嘉不知怎么和太守许贡商议的，那番事情虽然闹得挺大，但是竟然也没有再追究下去，这个人身上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！此事之后，那些啸聚山林的贼众果然归附，在城外住了下来耕地为生，和阿姚一起的那些流民不愿再流浪，也混在其中安顿下来，陈义几个和被郭嘉说服的贼人头目身强体健，都做了许贡的宾客，一切事情都妥当了，刘晔才去找到了阿姚。

夏日的暑气越来越盛起来，鸣蝉叫得人有些心烦意乱，刘晔用手扯着树皮，阿姚看了看他问：

“你要回家了？”

刘晔点点头，阿姚从腰上解下刘晔的短剑，递给他道：

“这个还给你，可别再丢了。”

刘晔也不接，只是看了一会那剑，才说：

“阿姚，这次谢谢你了，多亏你在饮食里做了手脚，才能阻住那些郡兵。”

“你们可真够坏的！我也不过举手之劳。”阿姚笑着说。

“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，也住下来么？”刘晔问她。

阿姚收了笑容，想了半天才说：

“我还是跟着仙师就好。”

“不要！”刘晔叫了出来，阿姚被他吓了一跳，抬起头来望着他，刘晔脸有点红，人也紧张起来，过了好久，才像是下了下决心般的接着说道：

“你这一走，不知道跑到哪里去，我要是想再找你，又要找不到了……你，你跟我回家吧！我家离寿春不远，你也好时常去看望小妹”

这话说完，他不敢再看阿姚的脸，忙低下头去接着扯树皮，树皮已经被他扯下来一大片，光秃秃的，这时才听到阿姚笑出声来。